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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一个“经典”谣言,都流淌着最真实的恐慌

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蹦迪班长 Author 隔壁王同学




作者 | 隔壁王同学

来源 | 蹦迪班长(ID:MrSugar008)

编辑 | 平子


灵异的谣言,弱者的武器

很多时候,谣言与传说故事只有一线之隔,但威力却差之千里。

比如我们小时候都听别人讲过各种各样的灵异故事,听完都挺害怕的,但那种害怕的感觉往往几天或者几周就过去了。


哪怕是配上音效、惊悚氛围立体化的"张震讲鬼故事",引发的恐惧也不会持续太久。

为啥?因为听这些故事时,我们内心总会用理性告诉自己,这一切都是假的

但有时候谣言就可怕多了。因为有些谣言往往真假掺半,并引起群体性的恐慌。

比如所谓的野人和水怪,包括毛人、水鬼、水猴子等等,它们几乎具有全民性的认知程度。

传说中的神农架野人想象图

很多主流媒体都曾报道过关于神农架野人、天池水怪、喀纳斯湖水怪的传闻,并以一种"走近科学"的求证精神进行连篇报道,然而结果可想而知,无外乎是"看错了"或者"自然现象",让中间过程都成了臭氧层子。

《走进科学》也曾尝试走进过水怪

而在民间,野人和水怪的传闻往往都极具地域性和生活性,以及某种政治性。

比如在东北,就曾有过"野人"在深山老林里出没的传闻。有一些传闻是因为把熊看成了人,但在很多说法里,"野人"其实是"老毛子"或者"小日本"。

有的人会讲,当年苏联红军想来帮忙收拾日本鬼子,结果有一伙白俄土匪冒充红军来东北烧杀抢掠,后来这伙人被击退之后,有一个人藏起来了,在密林里过上了神秘的生活,可能还配有武器,慢慢地这个白俄人就成了林子里的野人。

有的说法是当年日本战败,从东北溃逃,有的人不愿离去或者没来得及走就藏身于森林之中,挖建地下工事,隐秘生活了好些年,后来被人偶然发现,已经变成了不会说话的野人。

可以看出,这些野人传闻和谣言背后其实有着特定的历史烙印,颇具理性和逻辑性。

相比之下,水怪或水鬼的谣言可能更有超自然特点。

顾名思义,水怪或水鬼总是出现在河道水边,尤以南方水网密集处最多。

蒲松龄在《聊斋志异》中记录了一则名为"王六郎"的故事,讲述了一个有情有义的水鬼不愿意抓替身,最后被老天封赏做了城隍。


然而实际上,更多的民间传闻并没有这么浪漫,人们甚至无法确定这些水怪到底是水中生物,还是某种超自然的怨灵,所以出现了"水猴子"这一说法,即外形像猴子一样的水里可怕生物。


据传他们会把在水边玩耍或水中游泳的人拖下水,而那些溺死的人最后也会变成水猴子,这种轮回往替就是民间传说的"抓交替",一般都发生在横死的群体中。

比如上吊死的,有吊死鬼拿着绳子来抓交替;被老虎吃了的,也会变成伥鬼帮助老虎去吃其他人,所谓的为虎作伥就是如此。

《怪兽档案》中的河童形象,

也可以说是日本版水猴子


除了传统的因果报应和轮回观念外,这些传闻还有一种"生活指南"功能,也就是让人们远离危险,谨慎小心。

就好比俗语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,在水边生活的人难免要面临落水的困境,因此诸如水猴子就可以吓唬孩童远离水域,少洗野浴,以保平安。

说了这么多,可能有的同学会觉得野人和水怪一个居于深山,一个安于流水,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存在,然而在新中国的谣言史上,他俩还有过一次诡异的合体。

上世纪40多年末到50年代初,大概有半个中国都在流传着"水鬼毛人"或"毛人水怪"的谣言,其中以山东、江苏和安徽为重灾区。

50年代初关于“毛人水怪”的史料

谣传中的毛人身高八尺,一身白毛,獠牙锯齿,既能飞身上房,也懂得运用工具,它们白天藏身于水里,晚上出来害人。至于害人的手法也是多种多样,什么拿叉子插死,用钩子吊死,或者直接开肠破肚等等,版本和异文可谓层出不穷。

相比本土水鬼,毛人水鬼更强壮,
并且全身长满毛发,更接近野人

面对如此强敌,民众的恐慌也可想而知。

有的谣言说毛人怕光,因此就造成了煤油、火柴、手电筒和电池的疯抢,其情景可能类似于抢购双黄连口服液。

总之,在当时物资如此匮乏的情况下,人们为了活命还是要人为造出一个不夜天来。

有谣言就有恐慌,有恐慌就有胡乱搞事。

有的村民将外地人当作假想敌,只要看到陌生人就进行暴力驱逐。

有的人半夜起来上厕所,也被邻居误认为是毛人水怪来了而被打伤甚至打死。


一时间民兵开枪,民众惊慌,人人自危,生活失常,现在打开百度百科,上面写着"有百余人因此丧命,上千人被捕"。

根据经验,事实上的死伤情况肯定比这严重得多。

至于这场谣言究竟从何而来,还是与当时的政治环境密切相关。


其实在建国之前,这类谣言已有雏形,诸如《一双绣花鞋》这种都市传说,都指向了政权交替。

有的人认为,正是遗留在大陆的国民党特务制造并散播了这些谣言,而有的谣言里的毛人水怪也被认为是特务假扮的。

而他们的目的,就是破坏新中国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。

然而,谣言的面目常换常新,随着时间的发展,这则谣言的风向来了个大逆转。

最开始社会上流传的版本,是毛主席在苏联谈判受到了胁迫,苏方要求中国大量物资和青壮年劳力,毛主席拒绝后被扣押,周总理连忙去解救……

后来就有版本说,苏联要求中国提供大量的人体器官,用来制造核武器,而政府默许了这一行动,因此就有超能的毛人水怪出现,它们不仅杀人越货,还要割掉人眼、人心、乳房、生殖器等等。

至于内容,大体上就是安徽乡下一个男孩被毛人割了下体,江苏某妇女被毛人剃了体毛等等,越传越邪乎。

又有版本称这些毛人水怪是政府放出来的,为的也是搞某种实验,而且毛人们十分训练有素,敌我分明,又红又专,奉行"三不挖"政策,军烈属不挖,党团员不挖,干部不挖。

说到这种挖心、挖眼、割生殖器、剃毛发的行为,大家可能第一时间就会联想到历史上著名的"叫魂"案件。

《叫魂》中的插图

这个被孔飞力称为"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"的事件背后是政治、经济和社会多重不稳定。百姓的生存空间被挤压,生活没有保证,普遍缺乏安全感,如此谣言就会越传越广,有如星火燎原。

而建国初年,百姓的生活状况也很不稳定。有学者提出这则谣言兴起的原因大致有四点:

一是水灾等自然灾害;二是治淮工程征调了大量民工和物资;三是推行农业合作化和粮食统购统销;四是多次的政治运动。

其实这每一条背后都有着十分具体和沉重的往事,在此我们只能点到为止,毕竟道路千万条,安全第一条。

总之,对于大多数无法掌握舆论工具的群众而言,这种对"当局"的不信任感,或者说不满,也许只能依靠谣言的方式才能得以宣泄。

就好比一场负面的集体狂欢,每个人都在抒发着点什么,逃避着点什么,而谣言的风向也会随着大风向而发生改变。

正因如此,有的学者会把它们称为"弱者的武器"。

沸腾的谣言,沉默的爆发

可能有的同学会觉得这样谣言已经是上世纪的古早新闻了,但事实总是提点我们,生命不息,谣言不止

比如毛人水怪中关于"采生折割"的部分,就是从古代中国一路走来,至今也未停歇的可怕主题。

在元代,就有所谓游行僧人会用樟木或柳木制作小木偶,再来儿童"气"灌入其中用来占卜。

到了明代之后,这就发展成为了樟柳神,也就是民间常说的耳报神。

传说最初章、柳二家子死,共埋于树下,时间一久,其树显灵。当地有一种樟柳树,人们取树刻小儿形状,加以供奉。图为樟柳仙姻缘符,绘有樟柳二仙形象

而制作耳报神的必需品,就是小孩子的头发、指甲以及魂魄。

没有自然死亡的魂魄,就人为制造死亡,有的"妖人"还会把孩子的血肉或内脏塞入木偶中,由此控制小鬼去为自己谋利。

大家应该都听说过泰国的养小鬼,不过咱们古代的这个其实更加恐怖。


采生之术一直以来都被视为邪术,政府有明文规定,抓住基本就是死罪,民间也十分惧怕,然而几乎每隔一段时间,就会出现类似的恐慌。

荷兰的汉学家田海在其著作有《讲故事:中国历史上的巫术与替罪羊》梳理了此类谣言从宋代到近代的发展情况与发生机制,并指出那些处于恐惧和诬陷中的受害人的共同点:他们都是边缘人群或异常的人

儿童是弱势群体,他们比成年人更容易受到侵害,这个很好理解;而那些作为替罪羊的僧人、道士、外国人、白莲教徒等等也都是主流社会的边缘人,用《血源诅咒》里著名的梗来说,就是“卑鄙的外乡人”。

《血源诅咒》

在现代社会,民主和科学的精神看似深入人心,但在光明与黑暗之间,总会存在灰色地带。

比如人们对拐卖儿童行为的恐惧和憎恶,往往就形成了与采生折割相关联的谣言与传闻。

因此我们总能听到类似的说法,某地某家的孩子被偷了,最终发现被打断腿、割掉舌头等成为了残疾人在街边要饭;要不就是被摘掉了器官,发现的时候只剩下残缺的尸体等等。

乞丐团体、马戏团、小商贩以及各种流动人口都是谣言所指的嫌疑人。而一旦有一两起行为被证实,那么即使一般的拐卖事件也会被贴上恐怖血腥的标签。


又比如与之类似的"盗肾传说",其本质也是在社会发展中人们对身体与金钱关系的焦虑展演。无论是美国、南美、澳洲都有相关的传说,而在中国大陆这类传说也基本在各个城市都有着自己的版本。

学者施爱东指出中国盗肾传说的盛行,始于对一则澳洲盗肾案的改装。


2001年10月2号《南方都市报》刊载了一篇名为《大活人两肾被偷——澳警方接报数起类似盗窃器官案件》的报道,之后许多主流报纸和门户网站都对此进行了转载。


在此之后,各地慢慢有了情节类似的"案件"发生。什么男子带陌生女子开房,结果被下药之后肾脏被偷;或者女大学生在酒吧被人下药,肾脏被偷等等。

总之,这其中还是有些告诫意味,规训大家不要相信陌生人,要洁身自好等等。

之所以此类谣言可以穿越时空,经久不衰,还是因为恐惧与伤痛依旧根植于我们的集体记忆中。

当苦难来临,当信息闭塞,当身心疲惫,当有苦难言,谣言就张开翅膀,将个体的情感汇聚到一起,看似毫无章法,但又有迹可循。

有学者称谣言为:"社会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后的特殊爆发,是弱势群体进行政治抗议的特殊渠道"。只不过有时这种抗议,是一种不自觉、无意识的。

从采生折割到毛人水怪再到盗肾传说,都折射出个体在大时代面前的无助与恐慌。

当然,谣言自然是有危害的,不仅在于让人们陷入混乱的痛苦,还在于它会遮蔽本来美好的东西。

例如,清末民国时期外国教堂经常开设保育院和救助所,收养孤儿和残疾弱者。然而如义和团等会宣称这是洋人要拿小儿炼药,社会上百姓对所谓的洋人与科技并不了解,也流传去了洋人的诊所看病就会被摘了器官等等。


如此,现代先进的医疗和社会观念就被蒙上了血腥巫术的阴影,而最终受害的还是普通百姓。

同理,类似吃鸡蛋防止冠状病毒的谣言也存在着两方面的解释。

一是人们在疫情面前的无力与恐慌,口罩难买,酒精脱销,理论不懂,求证无门。鸡蛋作为日常生活必需品,此时成为了某种具有巫术性质的"灵药"。

二是如果真有人信了这个,可能就放松了警惕,又开始不口罩、走亲访友、家族聚餐等等,毕竟真的有不少人觉得所谓的"科学"只是外国人的某种阴谋罢了。

新闻学者克罗斯提出的谣言强度公式

如果你看到这里,可能会觉得我并没有对"谣言"做出严厉的批判,没错,因为我关注的是这些所谓谣言背后存在的某种"真实"。

在这里写上历史学家王明珂的一段话作为结尾:”

在一个夏夜的荷塘里,无数的、不同品种的青蛙争鸣,争着诉说:‘我存在’。不久我们的注意力会被一个声音吸引,一个较宏亮的、较规律的蛙声。

除此之外,似乎一切都归于宁静。这宏亮规律的蛙声,便是我们所相信的’典范历史’。其余被忽略的蛙声便是‘边缘历史’。

我认为真实的历史,不应只是‘典范历史’的声音,也不只是某一种’边缘历史’的声音;真实的历史是荷塘里所有青蛙的合

田海《讲故事:中国历史上的巫术与替罪羊》
孔飞力《叫魂: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》
陈沉《1950年代安徽"水鬼毛人"谣言的散布与消亡》
黄文治《安徽"水鬼毛人"谣言的意识形态化与地方政府应对》
施爱东《谣言的发生机制及其强度公式》
施爱东《盗肾传说、割肾谣言与守阈叙事》
杨慧琼、麻小影《创伤记忆和谣言传播--基于对我国拐卖儿童的分析研究》
王明珂《历史事实、历史记忆与历史心性》《点石斋画报》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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